從10多年前起，楊海軍就已經明白腳下這塊自己熟悉不過的土地已經發(fā)生了變化：玉米和大豆的根系在地里都扎不深，長出的苗像瘦弱的病人，面色發(fā)黃；大雨過后，雨水幾乎不往土里滲，遠遠望去是一片淺塘；種植大豆，即便一畝地用50斤化肥，也不及父親年輕時用更少的化肥產量高。
楊海軍是黑龍江省海倫市前進鄉(xiāng)勝利村的種植大戶，他所在的農民合作社有600多畝地，地里的土壤擁有厚厚的黑色表層，是世界上肥沃的土壤類型之一。
楊海軍知道，黑土地在退化。
東北黑土地主要包括黑龍江省、吉林省、遼寧省和內蒙古自治區(qū)東部的部分地區(qū)，耕地面積5.38億畝，糧食產量占全國總量的四分之一，是中國重要的商品糧基地，被比作是維護國家糧食的“壓艙石”。
中國科學院東北地理與農業(yè)生態(tài)研究所（以下簡稱“中科院東北地理所”）研究員張興義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東北黑土地的耕地，仍呈退化發(fā)展的趨勢。根據(jù)中科院海倫農業(yè)生態(tài)試驗站的長期定位試驗，東北黑土地的糧食生產能力較開墾前已經下降了20％。
現(xiàn)在，對黑土地的保護已經成為國家層面的共識。除東北各地正通過采取工程、農藝、生物等措施減緩黑土地的退化、讓土地重新變得肥沃外，一部黑土地保護法的制訂也在緊鑼密鼓推進中。2022年4月，黑土地保護法草案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二次審議。草案二審稿突出了黑土地對糧食的保障作用，增加規(guī)定，黑土地應當用于糧食和油料作物、糖料作物、蔬菜等農產品生產；劃入基本農田的黑土地應當重點用于糧食生產。草案二審稿還規(guī)定，盜挖、濫挖黑土的，依照土地管理等有關法律法規(guī)的規(guī)定從重處罰。
保護好黑土地，事關國家糧食、生態(tài)，事關民族永續(xù)發(fā)展。要落實政府、農業(yè)生產經營者、社會各方面的保護責任，確保黑土地總量不減少、功能不退化、質量有提升、產能可持續(xù)，切實保護好黑土地這個“耕地中的大熊貓”。
這場黑土地保衛(wèi)戰(zhàn)，關乎億萬國人手中的飯碗。
1988年秋季，沈陽農業(yè)大學土地與環(huán)境學院院長汪景寬剛剛畢業(yè)，留校任教，在“土壤調查與制圖”的課堂上講解全國乃至全世界土壤的類型和特點。他重視講解東北的土壤，其中有名的是黑土。東北的冬季漫長且寒冷，微生物活動受限，土壤有機質積累大于分解，形成了深厚且肥沃的黑土層。
現(xiàn)在，當農民、學術界和政府部門提到“東北黑土地”時，所指的是涵蓋黑土、黑鈣土、草甸土、白漿土、暗棕壤和棕壤等6種土壤類型的黑土區(qū)，面積109萬平方千米。而在2000年以后，東北黑土地的退化逐漸成為了學術界的共識。
土壤的“退化”是一個綜合概念，體現(xiàn)在多個方面，黑土層厚度的下降，或者說“變薄”，是黑土地退化的重要表象。
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原教授張之一曾參與了黑龍江省首次、第二次土壤普查，他在總結第二次土壤普查中非耕地黑土數(shù)據(jù)后，分析稱，未開墾之前的黑土層平均厚度為50厘米，而現(xiàn)為30多厘米，這意味著墾殖后的黑土大幅變薄了。
水土流失是導致黑土層變薄的重要原因。據(jù)中國水土保持公報2019年數(shù)據(jù)，東北黑土地水土流失面積達到21.87萬平方公里，占黑土地總面積的20.11％。水土流失主要來自于3°～15°坡耕地，占水土流失總面積的46.39％，其中60％以上的旱作農田發(fā)生了水土流失的問題，黑土層正以年均0.1～0.5厘米的速度剝蝕流失。
張興義說，在東北黑土區(qū)，典型的地貌是漫川漫崗，坡緩坡長，農耕則多為順坡、斜坡壟作。與此同時，東北黑土區(qū)的降水多以暴雨形式集中在6月至9月，夏季集中降雨后，雨水往往匯集到壟溝，徑流沿壟向沖刷表土，造成水土流失。
張興義參與了全國水土流失動態(tài)監(jiān)測與公告項目，他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，東北黑土地的水土流失絕大多數(shù)發(fā)生在坡耕地，坡的中部和坡的上部土壤被剝離，絕大部分沉積在了坡腳，坡面的黑土層變薄了，坡腳的肥沃黑土也會被掩埋，導致坡耕地土壤質量下降，生產力降低。
張興義及其團隊的研究顯示，黑土質量的快速下降，加上坡耕地地表徑流損失所導致的水分脅迫作用，已經導致東北黑土地的糧食產能喪失10％左右。
溝道侵蝕是水土流失的另一種表現(xiàn)形式，外觀看起來就像是耕地中的一道道傷痕。研究黑土水土保持以來，張興義常去東北各地調查溝道侵蝕的情況，但每次開車經過一些大侵蝕溝，他還是不太敢開，“有的侵蝕溝邊緣10多米高，像一個大懸崖，在侵蝕溝邊站著都恐高�！比ジ鞯卣{研時，張興義總和七八十歲的當?shù)厝肆奶�，他們總有類似的表述：幾十年前，村里有一條小溝，一步就能跨過去，但現(xiàn)在，小溝已經成了十幾米寬的大溝，再也跨不過去。
溝道侵蝕一旦發(fā)生，溝道中就不能種莊稼了，耕地被切割得支離破碎，一塊地變成了幾塊地。張興義說，東北農業(yè)以機械化耕作為主，而溝道侵蝕阻礙了機耕作業(yè)，“耕地是破碎的，還怎么發(fā)展現(xiàn)代農業(yè)？”
在東北黑土地，侵蝕溝的數(shù)量正在迅速增加。2021年，水利部在東北黑土區(qū)組織了侵蝕溝調查，據(jù)調查，目前東北黑土地的侵蝕溝數(shù)量已經達到60萬條，僅次于黃土高原，耕地中的侵蝕溝則有49.5萬條，損毀耕地超過500萬畝，相當于47萬個足球場的面積。而在49.5萬條耕地中的侵蝕溝中，九成左右是發(fā)展溝，長度還在增加，面積還在擴大，溝底仍在加深。
除了水蝕，風蝕對于東北黑土地農田土壤變薄也有重要影響，其主要發(fā)生在干旱的東北黑土區(qū)西部。根據(jù)中國科學院2021年發(fā)布的《東北黑土地白皮書》，東北黑土區(qū)受風蝕影響的面積約占黑土地面積的11.1％，年均風蝕厚度0.5～1.0毫米，占總侵蝕量的20％～30％。
松原市乾安縣丙字村位于吉林省西北部，近30年多次發(fā)生旱災。丙字村藺向志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，每年播種時村里常刮大風，風大了就得種兩茬或三茬，前一天剛播的種，第二天可能就被風刮了出來。出苗時，大風常把苗連根拔起。
藺向志是在2015年來到丙字村的，聽村里的老人說，早些年地里黑土層還算厚的，種地都不用下化肥，但他到丙字村時，一些農田已經沒有黑土層，有些農田只剩下10多厘米的黑土層，“這在村子里就已經算厚了�！�
黑土地退化的另一典型表象，是土壤肥力下降，即“黑土地變瘦”，而這主要是由于土壤有機質的下降。有機質是土壤質量的一個重要指標，因為黑土地肥沃的核心就是具有深厚的黑土層，以及土壤中富含有機質。直觀來看，有機質含量越高，土壤越黑，有機質一旦顯著下降，黑土層的顏色就變淺了，看起來沒那么“有營養(yǎng)”了。
根據(jù)《東北黑土地白皮書》，近60年，黑土耕作層土壤有機質含量下降了三分之一，部分地區(qū)下降了50％。
東北黑土地有機質含量的大幅度降低，是以東北黑土地被大面積開墾為分界線的。1949~1960年，以大型國營農場為主體，大規(guī)模開發(fā)北大荒，黑土地農業(yè)進入快速發(fā)展期，土壤有機質含量也在隨后幾十年里迅速下降。
黑土開墾后，土壤有機質含量并不是平穩(wěn)下降的，而是剛開墾時迅速下降，一段時間后進入相對穩(wěn)定期�！稏|北黑土地白皮書》顯示，黑土地開墾初20年，有機質含量下降約30％，40年后下降50％左右，70至80年后下降65％左右，此后黑土有機質下降緩慢。
墾殖一段時間后的黑土地也在明顯變硬。種植大戶楊海軍說，幾十年來，自己種地前都是旋耕整地，旋耕的深度不太深，基本是10多厘米，久而久之，旋耕土壤的交界處越來越硬，后來聽專家說才知道，這就是形成了犁底層。
在東北黑土區(qū)，經過長時間耕作，尤其是機械化耕種的農田都會存在犁底層。把犁底層挖出來，看到的是一個有棱有角的土塊，掰開時，土壤不是自然松開呈粒狀，而是一片一片的。犁底層形成后，作物的根系很難扎下去，根系不再受地心引力的影響向下發(fā)展，而是橫向生長。
黑龍江省黑土地保護利用研究院院長劉杰說，導致黑土層變薄、變瘦、變硬的根本原因，是不合理的耕作，黑土地在農業(yè)生產中不斷被索取，加劇土地退化，例如作物生長所帶走的土壤有機質的養(yǎng)分，沒有還到田里，機械作業(yè)、旋耕導致土壤變硬后，該深松土地時沒有深松。
汪景寬說，整體來看，現(xiàn)在東北黑土區(qū)整體的糧食產量沒有降低，還有提升，這說明現(xiàn)在東北黑土地的土壤質量是能糧食生產的，“但是黑土層厚度、有機質含量等單項指標確實是在下降。如果現(xiàn)在不保護黑土地，不把這些指標提升上去，以后的農業(yè)生產就會有問題�！�
從“利用”到“保護與利用”
在初感受到土地退化的那幾年，楊海軍感覺自己束手無策，除了不斷加大化肥的用量，他不知道還能做什么。劉杰說，在種地這件事上，老百姓是有智慧的，但如果要探索總結出黑土地保護的各種措施，還是需要科研機構。
國內學術界對于黑土地的研究，很長一段時間里聚焦于如何開發(fā)和利用，至于提出“保護黑土地”這個方向，是在2000年以后。
2004年9月16日，中國科學院沈陽應用生態(tài)研究所（以下簡稱中科院沈陽生態(tài)所）牽頭組織了一次為期8天的科學考察，中科院沈陽生態(tài)所研究員張旭東帶隊，還包括中科院東北地理所、吉林省農科院、黑龍江省農科院共10個單位的32位專家和管理人員。
張旭東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，那次考察從沈陽出發(fā)，把東北的典型黑土區(qū)跑了一圈，“我們想要親眼看一看，東北黑土地到底出現(xiàn)了什么問題，退化到了什么程度？”汪景寬也在這個科考隊中，他認為，自那次考察之后，學界就開始探索保護黑土地的措施。
現(xiàn)在，保護黑土地已經成為國家層面的共識。
2021年6月，農業(yè)農村部等7部門印發(fā)了《國家黑土地保護工程實施方案（2021-2025年）》，其中重點提到了幾個東北黑土區(qū)有效治理模式，要求東北適宜地區(qū)采用，包括以秸稈粉碎、有機肥混合深翻還田，結合玉米-大豆輪作為關鍵技術、深耕培土的“龍江模式”，以及以免耕少耕秸稈覆蓋還田為關鍵技術的“梨樹模式”。
而這些由科研機構得出的黑土地保護模式，都是結合過去幾十年的試驗總結出來的。
中科院沈陽應用生態(tài)研究所張旭東研究員團隊成員在保護性耕作研發(fā)基地采集土壤剖面標本和深層土壤樣品。
土壤領域的科學家，總是會提到英國洛桑試驗站，這座農業(yè)研究所從1843年開始進行長期定位試驗，初目的是比較不同有機、無機肥料對作物產量的影響。如今，英國洛桑試驗站一些長期定位試驗已經持續(xù)超過170年，它們能夠解答土壤肥力的發(fā)展趨勢、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質量的演變等多種問題，所留下的試驗樣品也能為驗證新的科學假設提供材料。
地處東北典型黑土區(qū)腹地的海倫，擁有一座中科院建立的海倫農業(yè)生態(tài)試驗站。從1985年開始，中科院東北地理所研究員、黑龍江省黑土地保護利用專家組組長韓曉增在這里設計了13組長期定位試驗，以研究黑土地的變化規(guī)律，在韓曉增開始探索黑土地保護利用技術之后，他發(fā)現(xiàn)過去長期定位試驗所得出的成果給理論數(shù)據(jù)提供了有效支撐。
2005年，韓曉增提出了肥沃耕層構建技術，核心是采用機械的方法將秸稈和有機肥深混到0～35厘米的土層中，形成一個深厚肥沃的耕作層，這項技術成為他后來總結的“龍江模式”的核心之一。據(jù)《東北黑土地白皮書》，經過肥沃耕層構建技術的農田，玉米和大豆能分別增產10.5％和11.3％，甚至更多。
楊海軍的農田從2005年起成為韓曉增的試點，他記得在第二年，玉米的產量就每畝增產80公斤左右，降雨后水幾乎沒有澇在地里，而采用這一技術幾年后，腳踩在土地上“明顯感覺地松軟了很多”。
中科院沈陽生態(tài)所研究員張旭東也從2006年冬季開始籌備一個關于保護性耕作的長期試驗點。張旭東認為，在干旱的東北黑土區(qū)西部，如果經常翻動土壤，大風更容易將土壤表層刮走，因此需要將秸稈覆蓋在地表上。如果實施保護性耕作，秸稈能夠成為補充土壤有機質的原料，也能保護土壤不受風蝕和水蝕的影響。
保護性耕作起源于北美，指的是播種后地表作物殘留物覆蓋率不低于30％的耕作措施。1934年，黑風暴橫掃了美國西部草原地區(qū)，塵暴席卷了成千上萬噸的黑土，約14180萬公頃農田被毀。自此，美國在降低耕作強度和增加地表作物殘留物覆蓋方面做了大量試驗。20世紀60年代，保護性耕作技術在美國逐步成型。秸稈覆蓋免耕是典型的保護性耕作措施，即收獲后至播種前，不攪動土壤，利用秸稈覆蓋地表，減輕風侵和水蝕，并采用免耕播種機播種。
2007年，由張旭東牽頭建立的中國科學院保護性耕作研發(fā)基地在吉林省梨樹縣高家村落成。中科院東北地理所研究員關義新也在其團隊中，他認為，保護性耕作長期定位試驗能夠以明確的數(shù)據(jù)告訴決策者，實施保護性耕作十幾年，土地產能可以提高多少，提前給出一個答案。2010年，中國農業(yè)大學教授李保國的團隊也在梨樹縣建立了保護性耕作技術研發(fā)基地。
根據(jù)長期定位試驗，張旭東、關義新等從2014年陸續(xù)提出了寬窄行秸稈全覆蓋還田免耕、秸稈覆蓋條帶耕作等幾項具體技術模式。《東北黑土地白皮書》顯示，保護性耕作技術有明顯增產增效的效果，比常規(guī)壟作增產約1000千克/公頃，每公頃節(jié)約成本1650元。此后，梨樹縣的保護性耕作被《農民日報》總結為“梨樹模式”，被寫進了《國家黑土地保護工程實施方案（2021-2025年）》。
當下，對于東北中低產量田的改良，也被認為是保護東北黑土地的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，尤其是對白漿土這種障礙土壤的改良。劉杰說，白漿土是黑土地的一種類型，在黑龍江省有近5000畝，其中耕地面積近3000畝。白漿土耕層淺薄，有堅硬的白漿層，耐寒耐澇能力差，作物產量低，遇到旱澇災害容易絕產，而經過改良后，白漿土能夠實現(xiàn)更高且更穩(wěn)定的糧食產量。
黑龍江省黑土保護利用研究院隸屬于黑龍江省農科院，該院土壤改良團隊負責人王秋菊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，黑龍江省農科院從1970年代就開始研究白漿土改良，但在30余年時間里，幾代科學家提出的改良模式一個個都失敗了。直到近幾年，才得出有效的白漿土心土改良培肥綜合技術模式，而這一模式的核心技術在2003年左右被歸納出來。
現(xiàn)在已經成型的白漿土心土改良培肥技術模式，是在白漿土黑土位置不變的前提下，用機械打破白漿層，同時加入培肥物料。王秋菊表示，經過改良后的白漿土產量增加幅度為15％～20％。
在科研機構提出黑土地保護技術模式的過程中，作為技術實施載體的專用機械不可或缺。所有黑土地保護技術模式，都要有配套的專用機械才能成立。
韓曉增提出的肥沃耕層構建技術，需要用機械將0～35厘米土層旋轉60～120，在韓曉增2005年提出這項技術時，他還沒有在市場上看到符合要求的機械。直到2008年，他才在一家空軍農場找到了適合的螺旋式犁壁犁�，F(xiàn)在，同類型的機械在國內已經普及。
保護性耕作技術同樣需要配套機具。秸稈大量覆蓋到地表并且免耕，意味著傳統(tǒng)的播種機在實施保護性耕作的農田里無法使用，必須用專門的免耕播種機才能播種。
關義新說，國外的免耕播種機價格高，并且生產行距和中國標準不同，所以需要專門研發(fā)適合國內的免耕播種機。關義新帶領的團隊從2007年10月著手研發(fā)國產免耕播種機，半年后研發(fā)出玉米免耕播種機樣機，并在2009年至2014年不斷完善。關義新說，目前這種免耕播種機有二三十家公司生產，2022年的市場保有量將超過8萬臺。
黑龍江農科院在2003年左右研發(fā)出白漿土心土改良培肥技術時，也專門研發(fā)了土壤改良機械。不過王秋菊說，當時研發(fā)出的機械比較粗糙，相比市場上成熟的機械產品，功能、效率和穩(wěn)定性都存在差距，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白漿土心土改良培肥技術的推廣。2020年，第3代心土培肥犁研發(fā)出來，但這種機器的造價高達十幾萬元，并且現(xiàn)在還不在農機補貼范圍內，幾乎只有大型國營農場會大規(guī)模實施白漿土心土改良培肥技術。
王秋菊認為，中低產田改良將是未來黑土地保護的重要發(fā)力點，但受限于目前白漿土心土培肥機械造價高、難普及，白漿土心土改良培肥技術模式的推廣也面臨困難。
擔心與爭議
對于科研機構總結出的各類黑土地保護技術模式，幾乎沒有農民會在首次接觸時就接受。
中科院海倫農業(yè)生態(tài)試驗站的試驗田，距離楊海軍所在的合作社不遠，楊海軍說，那里的試驗田莊稼長得好，所以總跑過去看，后來就開始向試驗田的專家們請教，專家中就包括韓曉增。專家們告訴楊海軍，應該深翻，在0～35厘米的土層混入秸稈和有機肥。“我聽了就覺得不行，翻得那么深，把土層下面冰涼涼的生土都翻上來了，能有營養(yǎng)嗎？”直到玉米長出來，比隔壁農田要高20厘米，楊海軍才認識到，自己過去的觀念不一定對。
藺向志在2015年開始推行保護性耕作時，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。村里的農戶已經習慣了父輩傳下來的種地方式，秋天收獲后每家都要翻地，第二年耙地，過程中把地上的作物秸稈全部收走，作物根茬都刨出來，地里“干干凈凈”的。而保護性耕作需要農民把殘留的秸稈覆蓋到地上，遠遠望去地里亂糟糟的，不像能種地的樣子，農民都不愿意接受。
為了讓村里的農民愿意嘗試保護性耕作，藺向志給出了一些承諾——原本村里玉米產量是每公頃10000斤，如果實施保護性耕作一年后產量低于這個數(shù)字，少一斤他賠一斤。這種承諾讓部分農民愿意先邁出首步。2015年，丙字村有180公頃的農田實施了保護性耕作，第二年收獲時，玉米產量達到每公頃13500斤。
藺向志發(fā)現(xiàn)，一旦農民發(fā)現(xiàn)保護性耕作能夠顯著增產，疑慮很快就會消失。到2018年，丙字村幾乎全村都普及了保護性耕作。2021年，丙字村的玉米產量達到每公頃接近2萬斤，相比2015年實現(xiàn)翻倍。
但是，并不是所有實施保護性耕作的農田都能在一年后就看到增產增收。沈陽農業(yè)大學的汪景寬說，過去幾年自己在一些縣市調研，發(fā)現(xiàn)有些地方剛實施保護性耕作后產量提高得很小，甚至和過去持平，“長期來看，保護性耕作能讓土壤質量提升，有機質含量提高，但剛開始，產量能達到過去的90％就是好的�！闭蛉绱耍修r民私下告訴汪景寬，保護性耕作沒什么用。
無論是在田間，還是在學術界，保護性耕作仍然存在爭議。秸稈大量覆蓋地表時，土壤不能直接受到太陽光直射、吸收熱量，土壤地溫普遍偏低，在黑龍江如果撥開地表覆蓋的秸稈，用手一摸，土地是冰涼的，這也影響了種子發(fā)芽出苗。
中科院沈陽應用生態(tài)研究所張旭東研究員團隊成員在保護性耕作研發(fā)基地測玉米產量。
對此，張旭東說，保護性耕作確實并不適合所有的東北黑土地，年積溫低、土壤水分高的地區(qū)可能就不適合，例如三江平原。不過，為了讓保護性耕作能適宜更多地區(qū)，他的團隊也在2018年研發(fā)出能夠適應低溫冷涼、土壤粘重區(qū)域的秸稈覆蓋條耕技術，和秸稈覆蓋壟作少耕技術，試圖解決保護性耕作難以在這些地區(qū)實現(xiàn)增收增產的問題。
“老百姓一看沒辦法增產增收，任何技術第二年就停了，只有能實現(xiàn)增產增收，他們才會真正接受新技術。從2018年開始，我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，所以決定要研究保高產的保護性耕作技術�！标P義新說，他所在的團隊現(xiàn)在研究的是梨樹模式如何升級，希望做到在所有場景下都能做到增產增收。
另外，還有農民認為秸稈覆蓋免耕有可能導致病蟲害，因為秸稈上攜帶的蟲卵較多，秸稈提供了一個繁殖的場所，第二年春季溫度回升后，病蟲害就可能發(fā)展得更嚴重。對此，關義新表示，經過長期試驗，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嚴重的病蟲害情況，“更何況美國、巴西、阿根廷都已經實施保護性耕作幾十年了，大家擔心的這些問題沒有出現(xiàn)。”
矛盾與博弈
一系列推進黑土地保護利用的計劃和方案，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啟動。
2017年7月，原農業(yè)部、國家發(fā)展改革委、財政部等6部門聯(lián)合印發(fā)《東北黑土地保護規(guī)劃綱要（2017-2030年）》，明確到2030年在東北典型黑土區(qū)實施2.5億畝黑土耕地保護任務。2021年印發(fā)的《國家黑土地保護工程實施方案（2021-2025年）》則提出，要在2021~2025年，實施黑土耕地保護利用面積1億畝。
但這一系列黑土地保護任務距離成功還有距離。
在東北黑土區(qū)正在進行的各種長期定位試驗，是黑土地保護技術模式重要的數(shù)據(jù)和理論支撐，而長期定位試驗要堅持下去并不容易。
2007年，張旭東通過和梨樹縣農業(yè)技術推廣總站以及幾家農民合作社合作，在梨樹縣租下了15公頃的農田作為研發(fā)基地。張旭東記得，剛開始的幾年，農民看著試驗田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但隨著試驗田里的莊稼長勢一年年變好，農民就開始要求多給錢，不加錢就把地要回去。
關義新說，長期定位試驗的時間越長，數(shù)據(jù)價值越高，為了讓梨樹保護性耕作研發(fā)基地的試驗能夠一直做下去，中科院或許會在2022年出資把這塊地長期流轉下來，6年下來要360多萬元，“中科院掏這筆錢太難了，只能擠牙縫擠出來這個錢�！�
而在實際推廣黑土地保護模式時，即便是已經領了保護任務的地方，也不一定能把工作完成。現(xiàn)在，梨樹已經因“梨樹模式”在東北聞名，但作為“梨樹模式”核心的保護性耕作，在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沒有在梨樹當?shù)赝崎_。
吉林省農業(yè)機械化管理中心副主任鄭鐵志從2006年開始在吉林省負責保護性耕作技術的推廣工作，梨樹縣是吉林省保護性耕作試點縣之一，“年年都撥錢。”但直到2018年左右，鄭鐵志到梨樹想找到大面積應用保護性耕作的農田，發(fā)現(xiàn)都很難，“實施保護性耕作的都是專家老師的試驗田，沒有農民的田�！�
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劉杰說，實行40多年的家庭聯(lián)產承包責任制極大地促進了生產力發(fā)展，繁榮了農村經濟，然而黑土地保護需要大機械作業(yè)、集中水利設施建設和連片治理，而長期包產到戶形成的每家每戶“斑點田”，嚴重阻礙了黑土保護工作大規(guī)模開展。
張旭東說，在家庭聯(lián)產承包責任制下，即便土地承包給了農民，也不是一直的，農民更關心的是當下能不能快速看到回報，而不是土地長期的可持續(xù)利用，“就好像是你自己買的房子，你會很關心、維護得很好，但如果是租的房子，租約到期了可能會看到滿屋都是垃圾�！�
正因為此，黑土地保護利用在地方的推廣不能僅憑農民自發(fā)。鄭鐵志說，如果基層不重視，不主動思考和掌握新技術，保護性耕作等措施就很難推廣。在乾安縣丙字村任書記之前，藺向志曾作為乾安縣農機技術推廣中心工程師推廣保護性耕作，他記得當時在許多村遭了冷眼，“很多村干部都對新技術比較抵觸，認為行不通。”
地方政策上的一些矛盾，也讓農民不一定能應用真正適合當?shù)厣鷳B(tài)的黑土地保護技術。關義新和張旭東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，相關農業(yè)技術示范推廣部門、地方政府相關部門在制定政策上存在一定困惑，可能一個縣的農機部門在大力推廣示范保護性耕作技術，而農業(yè)技術推廣部門示范推廣秸稈深翻深埋技術、秸稈碎混還田技術。這兩種技術模式存在區(qū)別，適宜不同的地方，如果沒有統(tǒng)一的規(guī)劃，會導致推廣人員、合作社及農民只能跟著補貼金額選擇技術模式，哪個補貼高選哪個，而不一定是真正適合當?shù)氐募夹g模式。
鄭鐵志認為，在秸稈綜合利用上，也有很多政策是相互矛盾的，并且為黑土地保護技術模式的推廣帶來了很大的影響。2020年以來，吉林省開始實施“秸稈變肉”工程，即將秸稈集中規(guī)�；庸こ缮蟮娘暳�，將秸稈資源轉化成肉和奶，而遼寧省近幾年還建了不少秸稈發(fā)電廠，用秸稈作為能源發(fā)電�！暗潜Ｗo性耕作也需要秸稈還田覆蓋地表，這邊要把秸稈拿走變成飼料，另外一邊還要拿秸稈發(fā)電。秸稈是非常寶貴的資源，都消耗掉了，那我們用什么保護黑土地？”
另外，鄭鐵志表示現(xiàn)在地方重視禁燒秸稈工作，秸稈但凡冒煙就追責、處分，“所以很多縣、鄉(xiāng)、村干部會采取簡單的方法，把秸稈都打包走，害怕哪天在地里秸稈就燒了，必須打包走心里才踏實，導致我們推廣秸稈覆蓋免耕的路越走越窄。”
立法加快推進
自2021年以來，全國人大常委會加快啟動黑土地保護法的立法程序。2021年12月，《人民共和國黑土地保護法（草案）》提交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二次會議初次審議，會后，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將草案印發(fā)黑龍江省、吉林省、遼寧省、內蒙古自治區(qū)的省級人大等征求意見，并在互聯(lián)網上公布草案全文，征求社會公眾意見。
而黑土地保護者對黑土地保護法呼吁已久。在張興義看來，真正做到保護黑土地，要通過法律來解決一些瓶頸的問題。“實施黑土地保護，有些措施必須在耕地中開展，占用一些耕地。但是耕地受法律保護，承包者如果不同意在耕地里采取這些保護措施，難度也很大，所以這導致國家或者省里給一些縣市撥錢完成黑土地保護任務時，縣里不敢接，怕完成不了�！睆埮d義認為，一部黑土地保護法能夠破解這些難題。
實際上，在耕地保護方面，國家已經先后頒布《土地管理法》《耕地保護法》《土壤污染防治法》《水土保持法》等法律，而在黑土地保護方面，也有幾部地方性法規(guī)出臺。2018年，吉林省制定《吉林省黑土地保護條例》，這是中國首部關于黑土地保護的法規(guī)，2021年12月，黑龍江省《黑龍江省黑土地保護利用條例》正式通過。
全國人大代表郭乃碩曾多次建議制定黑土地保護法。2021年全國兩會期間，郭乃碩曾表示，目前我國尚未從國家層面制定黑土地保護專項法律，現(xiàn)有與黑土地保護相關的法律規(guī)范大都分散在不同層級、不同領域的法律法規(guī)中，一些涉及黑土地保護的核心問題，比如黑土地的定義等，由于缺少立法規(guī)范，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黑土地保護工作的深入開展。為此，郭乃碩建議從國家層面規(guī)范黑土地保護工作的相關概念、制度、技術措施，以專項立法的形式，推動黑土地保護工作的法治化、專業(yè)化和科學化。
對于黑土地保護法草案二審稿，在汪景寬看來，仍有可以調整的內容。首先是黑土地的概念應該更明確，“現(xiàn)在草案里第二條寫的是‘黑龍江省、吉林省、遼寧省、內蒙古自治區(qū)的相關區(qū)域范圍內’，相對模糊，我覺得應該把范圍寫清楚，我建議是東北三省加上內蒙古自治區(qū)東部四盟（市），即興安盟、呼倫貝爾市、通遼市、赤峰市區(qū)域內�！蓖艟皩捳J為，如果區(qū)域沒有劃分清楚，容易引發(fā)社會矛盾，并且全域保護東北黑土地才能實現(xiàn)立法目標。
張興義則認為，現(xiàn)在黑土地保護法草案整體的約束性還不夠，“比較軟，”例如第三十條規(guī)定“農業(yè)生產經營者未盡到黑土地保護義務，經批評教育仍不改正的，可以不予發(fā)放耕地保護相關補貼�！睆埮d義說，如果只是不發(fā)放相關補貼，是不足夠的，應該有收回承包權等更剛性的措施。
在汪景寬看來，國家還應該增加對東北的支持力度。黑土地的保護帶有公益屬性，長期投入才能看到效果。汪景寬認為，如果不給當?shù)卣С�，糧食生產所失去的發(fā)展機會沒有得到補償，那么黑土地保護也很難持續(xù)下去。
（來源：中國新聞周刊）